父亲又捎检一串贺年祝福——肥美的大白鲳,我方蓦然惊觉春的跫音近了!在我馍糊的眼光中,父亲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渐行渐远……
我恍惚听到自己童年的脚步踏在船舱的声音,父亲勇于讦风气之先,打破渔村的传统观念,允许我这掌上珠满载一船星辉,拥抱一片活泼的海,枕一夜波涛,安然入梦!潮湿的海风掠面,我紧囊风衣,也挡不住风寒,全身瑟瑟颤抖、牙齿格格作响;父亲顶着急急的风,肩着萧萧的雨,若无其事地把一条又一条笨重的渔网拉起,好似有特殊的御寒能力。我猝然明白父亲被冠以“铁人”的美誉足当之无愧的!
父亲朝夕为伴的是一片变幻无常的浩翰汪洋,经历无数惊涛骇浪,但他生性乐观豁达,是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战士。不论天有多寒、风有多猛、夜有多黑,父亲从不轻易给自己放一天假!
夕阳西斜,我爱守在港口等候轰隆的引擎,期待点点归帆,却又害怕面对“空船回来”的无奈。心想劝父亲休假数日,可是父亲眼里依旧充满炽热的神彩,好像在告诉我他对那不可预知的明天始终是满怀信心,我只好把到口的话语硬生生地咽回肚里去。
依稀记得,小三那年,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为赶一程前途的路我穿风冒雨颠簸着,狂飙的风吹落我的小伞,飞驶的罗里溅起一洼积水,更把我这个雨中孤行者沭成落汤鸡!寒风肆意窜刺我的心骨,数十分钟的步程霎那之间延伸得无边无际!在心的忙乱中,我的小名被唤着,父亲同风雨来,炯炯目光蕴含着无数的怜惜和感概,深注我一身狼狈,我速速掩饰衰竭的双膝。
父亲那盈掌的慈爱与温煦为我遮风雨,为我承震撼,携我迈向前程。雨仍然落个不停,但不再有一滴雨点沾湿我的头发或裙裾,可是大颗小颗的雨点却从父亲的发尖掉落,点点滴滴,嵌进我脆弱的心脉。顿时,我的心湿润了,我的眼模糊了。自那时起,幼小的心灵深深体会到父爱的伟大,亲情如蜜胶住我们父女俩的心也是自那时候起!
小渔村是我生命的桃源,那里有树、有井、有阳光,朴实静谧,是个温馨安逸的人间乐土。
屋旁一大片连绵的木薯园,是父亲辛勤恳拓的成果,我和弟妹常去采撷一筐丰盈,父亲那张略显黧黑的脸上便绽开着明朗的笑容!木薯的熟调方法多样化:清蒸、油炸、烘烤,都不失一道可口的甜品,加糖或椰丝调味,更是别有风味!如今想起那升着缕缕热气的木薯糕,鼻尖仿佛还飘荡着那股特殊的香味,心中感到无限温暖!
屋后那一泓欲语的井水,当年也负起重要的使命。炎炎午后,我与弟妹们站成一团,父亲挽起起水桶,不停地从井里汲取那仿佛越汲越多的爱的甘泉,分洒着心中永不枯竭的爱,银铃般的笑声酝酿了一个童趣盎然的宇宙!
夜幕低垂,小渔村亮起稀落的灯火,父亲点燃无数条驱蚊的火绳儿,一袭清香溢满了亚答屋。煤油灯摇曳着夜影,全家围绕荧荧灯光舒舒服服地用餐,铸成一幅永生不灭的天伦图!
一个雨夜,淅沥声把我吵醒,对着满是风雨雨迹的墙壁,在感叹“屋漏偏遇连夜雨”之际,父亲自己强忍着冷峭,把一条热腾腾的棉袄披在我瑟缩的身躯,为我驱走漫漫长夜的严寒,让我在温暖的被窝酣睡到天明。至今淅沥声仍凝固耳边,清晰地镂刻在我心中!
儿时的我还痴迷地爱上地方戏曲呢!附近神庙一年两度的酬神戏,父亲必伴我去赶一场热闹。虽然那些戏曲多半是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但是情节感人,我曾为那些烟样云般的人物笑过,也落过泪。庙里挤满了奉香上供的善男信女;庙外的摊位摆成好几条临时的街市,有卖吃的、有卖喝的、有卖玩的,还有走江湖的也赶来凑热闹。那是一多么振奋人心的约会!
展掠记忆,每年中秋节前,父亲便预先收集十一个空铁罐,在罐身割满了线条,再沿着罐口敲压,使罐腰凸出来,最后在罐底插上一根蜡烛,便是我们童年的灯笼了!令我难忘的是,父亲的手指被割伤了,也坚持把爱密密地蕴藏在十一个款式各异的“美禄灯笼”、“炼乳灯笼”、“阿华田灯笼”、“可可灯笼”、“麦片灯笼”、“龙眼灯笼”、“荔枝灯笼”、“黄梨灯龙”、“葡萄灯笼”、“红烧肉灯笼”及“沙丁鱼笼”!不等中秋到来,我与弟妹们便迫不及待地拎着父亲的“爱心”,在蕉风椰影下踏月夜游,追朴流萤,心领神会的幸福感根深蒂固地植在幼小的心灵!
在过往的生命油画上,另一个雀跃万分的日子莫过于新年了!除夕,在父亲的指示下,我们逐一撕去门窗上那已变成苍黄带褐的对联,再贴上红艳艳、永恒期盼的“福”、“满”、“吉”、“喜”,刹那间,迎春的喜气回荡在简陋的亚答屋内,举家彻夜不眠,殷殷期盼春的脚步!
日子滚驰过去,岁月流走了我的懵懂与娇憨。身为人母后,一向悠游于责任以外的我才深切觉到父亲的爱心,是我穷此一生也无法报答得了的恩情!
父亲用爱心去装饰每一个极平常的日子,我才有机会饱餐一切色彩,那些七巧板似的记忆,把我的生命缀饰得如刺绣般的精致细密,百采纷呈。
我这幸运的宠儿,还是弟妹群中受教育最高深、漂泊最遥远、体质最虚弱的一个;我更自诩独立性最高、适应力最强。实际上却是最令父亲牵扬挂肚的,但我的日子仍然丰富,我的季节恒常肥硕!
望女成风是不需要语言的,目不识丁的父亲为了让我踏入中学门槛,肩承村民的冷嘲热讽,战胜了渔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
中学毕业后,我成了随风飞逐的叶子,开始无休无止的流浪生涯,幸好一纸师训录取书给我这行色匆匆的过客写上休止符。
师训毕业前,父亲用心良苦修补破屋,还为我辟了一间小书房,满以为嗜书如命的我会贪婪地吸饮作家的心灵,而停驻脚步。岂料师训毕业后,一段短暂的停留,我又匆匆披上婚纱,踏上人生另一旅程!
孕育第一个爱情结晶时,水瘤竞乘隙而入潜进我的卵巢,父亲闻讯惊慌失措!回顾徜徉在乡间的岁月,我爱赤着足去亲物芬芳的泥土,脚底常被木屑刺伤。父亲手上的针还没碰及伤处,我已晕了过去!寻遍名医,都异口同声表示低血压乃与生俱来,药物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由于那痼疾,父亲又多了一层沉重的牵挂!割除水瘤手术,父亲怎会不为我捏一把冷汗。
父亲并不知道,他那不为磨难所屈服的坚韧精神是我毕生挥霍不尽的锦囊,使我征服一切挫折于一个信心,我非但躲过这不速之客的劫难,而且奇迹地保住五个月的胎儿!
卸泥筑巢的年岁,日子装满重甸甸的行囊。蓦然回首,飘浮如浪的半生已悠悠而去,未了的心愿随喧嚣尘俗的湖汐淹没了,我能给父亲,仅只是海市蜃楼的安慰而已!
父亲一直囹圄于膝于儿女的羁绊,饱尝烈日的熏炙及风雨的蹂躏,奔波劳碌,但他始终怀着一颗赤诚的爱心,倾一生织一张爱的网,将我们密密裹住。如今踏上人生另一驿站的子女好比离弦的箭矢,或为筑爱巢、或为寻找一片未来的蓝空,或去天涯,或去海角。然而父亲依然背着沉重的荷负,父亲的一颗爱心永远系在十一个儿女身上。尤其触动我心弦的是,每年今日,父亲一定风尘仆仆送来新年祝祠,愿远嫁的大女儿“年年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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