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8日星期六

黏附在井壁的旧梦

又是一个起风的日子。
我的心又逗起缕缕的微漪,眼中也升起烟波中的远远帆影,我的思绪随着流水缓缓漂落,潜藏在心中的印象,徒然一幕幕地重映出来……
接到你海上作业失踪的电话,我急急赶回家中。家人忧心如焚,但我依然固执地袒护大海:慈母马六甲海峡,从不翻波逐浪,水湍浪高,怎会吞噬自己的儿女?
一霎,晚风突然转动,乌云大块地压向天顶,阴霾满天,一场风暴雨即将来临,渔船载浮载沉地往港口疾奔。我忧形于色,数着一艘、二艘、三艘……过去每一次我都以畅快的心情迎接海峡的灯光和波影,心情从未如此沉重过!
轧轧的引擎声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但海涛的声音渐渐地把它掩过,希望的浪花仍然涌溢其中,澎湃有声地击打着我的灵魂。汽船蠕动着,同时慢慢加强它前进的速度,风是那么冷凉地刮着,一簇簇的雨宛如银箭般地射弑黝黑的皮肤,这一颗因渴望而颤抖的心,最后被海风吹冷了!
蓦地,眼前为之一亮,你的渔船定定地泊在海面上,成为荒冷寒夜的点缀!驱前一看,船舱里堆积着小丘般高的渔网,网内裹着许多鱼虾。猝然,马六甲海峡露出丑陋的面目,水上那绮丽的六彩已开始忧郁地漫开来,我惊愕地心头一凛,但我极力掩饰不安的心情,然而畏惧和无助已经串成一条颤抖线,心弦在这一瞬间绷紧了,顿感天地茫茫,手足无措起来!
我愣在风中,无助地对着一片茫茫、漆黑的大海,竭尽了力气,回环不停地嘶喊你的名字。我的焦灼燃动了家人的隐恻之心,慑人心弦的呼唤紧着迭起,一双双忧郁与焦虑的眼神,泛起了一片泪光,构成一腔凄凉,泛滥马六甲海峡,但无情的大海始终无动于衷!
我心中依旧存着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在飞雾稀薄处,隐约发现幻幻的人影,可是这种突现的景象转瞬间即消失。
烈日的煎晒下,冷凛的的晚风中,沓眼渔村所有的四十艘渔船日以继夜地在马六甲海峡盘旋,奈何江无底,海无际,你会漂向何方?我问天,天无语;森林的日影也终是没言语,我失望地凝视每上的空茫,眼里挤满了泪水。
我生平第一次怀着一心虔敬向神明哀祷祈求与你会晤!
三日三夜吞着风,饮着夜,撑开沉重欲盖的眼皮时,你已经卸下了日夕辛劳,卧在马六甲海峡憩息了、沉睡了,酣睡得任凭家人如何歇斯底里地号哭也唤不醒!目睹你含怨的脸,内心更悲怜得直欲滴出血来!
可恨这生死无情的永诀,可怜弟妹们都泣涕涟涟地攒聚在一起,相互地偎着骨肉间至性的刻骨伤痛,千万种痛心的思潮在各个人的心头。苦痛、苍茫与灰暗盘踞在心底的那种悲剧情绪侵蚀到我生命的根源,使我觉察到人生有多少幻灭、有多少残酷、有多少忍卒的悲哀!我更可想像到,像这样倒下去的,何止是一个三弟!
潮湿的海风夹着硝烟,吹拂过我悲恸的脸颊,使我生命的墨图泼上了血色,我想到你死前是如何费力唤着我的名字,祈盼呼救声能随风飘行万里,那幕惊慑的印象,久久难以磨灭!
三弟,你责怪大姐没助你一臂之力吗?
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姐姐似乎都能解忧救济!大哥离奇失踪,不也平安回家?二哥撞伤脑部,不已安然无事?妈妈被骗去数干元积蓄,不也原封不动归还?
但是姐姐却眼睁睁地看着你入土!
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活在我心中,你将永远活在我心中,你的音容笑貌就在我眼前。童稚的记忆如一册厚厚的彩色相簿,层层叠叠地影立着!
门前的小河,终年哼着潺潺的小调,一些不知名的小花,聚集在河边,蔚成一副美丽的彩色图案。我们被挤入最深沉的风景画里,抱着椰子在河里浮沉、打水花、拨水战,进出高低不同音韵殊异歌吟!
蓝蓝的天,长长的海岸线,暖暖的风,潮水和荡漾的海波涌逐我的心,一声声从沉殿的心中爬出来。我们驻足这堤岸,细数点点归帆,看落日,看那抹红,听那风,感受那微妙!退潮时,泥沼上避身的小洞俯拾即是,几百只小螃蟹在浅滩捉迷藏,我们伸着头、眨着眼、随着好奇的漩涡打转,不等小螃蟹钻入洞孔,我们已眼明手快地把他们捉进铁罐里。听它们叮咚作响,再回头看那一行踏陷的脚印,便按捺不住内心的欢欣,盈盈笑语随之四彻,空气中充满了快乐。
反刍昔日的记忆,满眼尽是深林密菁,我们匆匆穿过低低的枝桠,爬上那披一身绿的大树,树上那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朵,都是我们采撷的对象,手中盈握着一把一把的未知,心灵的湖畔,也似乎开了一朵永不凋谢的花朵。岁岁花开,花香必将薰染我的记忆!
火伞高张的季节,我们在绿蒙蒙的田野间,牵着纸鸢,也牵着一野的风,追逐奔跑,铮铮足音踏响山坳,你淌着汗的脸挂着微笑,清馨欢愉的音波弱弱悠扬地回旋!
跃入记忆,椰园是我们的伊甸园。我们常觅得一个美好的早晨,投身在她怀抱里搓泥人、弹玻璃球、玩陀螺、捉金蜘蛛、清冷的空气振荡着兴奋的呼喊,日子就如旋律发出的喜悦一样,簇拥出一个丰盈的世界!
假期里,我们腰间佩着铁笼,手中握着捕网,在像胶园里溜窜,从干叶中逼出蟋蟀,以换取零用钱。这虽是蚊子藏匿的大本营,黑而大的蚊子重重包围着,伺机吮吸我们的血液,但我们却兴致勃勃地听橡实“劈啪劈啪”爆裂的悦耳,顺手捡拾光滑明亮的橡胶子做玩具风车。水隔多年,那些制作精致的捕捉工具,我一一珍藏着;那唧唧的呜叫声,仍在耳际滚辗着。
炎炎午后,卖雪糕的手中摇出一簇簇的绚烂和光芒,使人涌出口
涎来。我们各拎了一个五分钱,贪婪地啜饮冰凉可口的雪糕,一股沁凉流遍每一个细胞,霎时心中灌满了快乐,我们童年绮梦更是被点缀得锦绣、璀璨起来!
卖麦芽糖的老伯也不甘寂寞,继而响起一串串的叮当,那混合的香味流蜜,灌入灵腑;那泓由浅浅而深深的笑意远了。但齿颊留香常驻我心深处!
深深镌刻在我记忆匣子里的是水井,每一口像童话里的小星星,闪烁着、永不停息地闪烁着,给我唤回沉沉远远的温馨回忆。我们的肩上横搁着一根扁担,垂吊的两只小桶,幌动时泼洒出来的心,写下一路的斑驳。
夜比白昼更可爱!
记忆中,印下了斑驳的月光,深深地刻画在心版,刻成一幅幅画境般的景图。
走回囊萤照光的年代,我们沐着浮蒙的月光,抬眼见一片星海,灿烂光华;俯首丛树流萤闪烁的光芒,宛如嵌满钻石的星冠。我们无忧无虑地徜徉在蕉风椰影下,踏着一山夜色,拔一根草梗,放在嘴里细嚼,看云朵缓缓地走在头下;时而把草叶摺成小笛,发出清越的音韵,银铃般的笑声酝镶了一个童趣盎然的宇宙!
雨夜,我们常撑起一把伞,走到风雨里去,走过长滩,走过一些灯光,在爸爸的船舱里点一盏带罩的煤灯,守着油液般发黄的灯光,学着打手影儿。直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记住这些片段。
小四那年,你毅然放下书包,放下欢乐的童年,选择了处处凶险的人生战场,撑住理想的方向与目标,便一路笑着唱着推着轻薄的小方,沿着长滩,捡拾满船的蚶子。
当初,看着你背着重重的行囊,看着你以两块木板扎成的小舟,穿透赤欲,为这个家分忧解劳,瞳中仍洋溢着诚恳炽热的光彩,掩盖了讨海人的辛酸,姐姐私心窃喜,你有海浪般雄猛活泼的活力及勇敢沉厚的性格!
岂料廿六那年,你驮着骇浪,冒着寒风与海浪博斗的当儿,竟然葬身于朝夕为伴的马六甲海峡!
窗外,风凉凉地吹着,雨凉凉地飘着,我捕捉得到的却不是旖旎风光,而是一片又一片铭心刻骨的痛伤,一个又一个拼凑的梦境,一腔又一腔的悲凉,永也不能回来的岁月!原先那些鲜艳的颜采,都随着你的离去而黯淡下去,留给我的是永远绵延的回忆和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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