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长长的念

十年了，这十年来，奶奶不曾间断入梦来窥探我——瘦小的身量、光高的髻儿、微驼的背脊、熟悉的蓝衣黑裤配搭及那亲切不过的竹骨油纸伞。只可惜虚无缥渺的梦境过于薄弱、过于短暂!朝夕眷念的影子总是轻轻地从润湿的眼帘滑了过去，燃引我郁郁的哀思，把我深深的怀念投向往昔的时空，让我幽幽掇拾一些遗忘……。
依稀记得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邻居顺良婶泄露天机，说我已到入学年龄。乍惊还喜之余，我使劲呼唤奶奶。奶奶匆匆替我盥洗更衣，装扮一番，恰象是去赴一个美丽的约会！
路上满是陌生的镜头，我不由耳目一新。在奶奶的庇护下频频发问，深恐错过一处好风景！不知不觉来到孕我、育我的“同正学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学校，第一次见到老师，第一次触到黑板，第一次拿到书、摸到笔，第一次堂堂正正大开眼界！
从那一刻起，我的天空开始出现另一道彩虹——学校。我对学校是一见钟情，我爱学校爱得不可理喻，爱得近乎疯狂!虽然被安排读下午班，但是我一睁开惶松睡眼即高高兴兴换上校服，吹起大喇叭——吵着嚷着哭着要去上学。奶奶不忍看我“梨花带泪”，急急端来一碗甜甜的鸡蛋羹，我这方止住了泪水。在奶奶的油纸伞底下，我们大手挽小手欣然踏上往学校的小路。我不妥协的性子想必是在那个时期养成的！
每逢雨季，门前的小河便泛滥成灾，弱不经雨的小桥就浮沉于水面。爸爸一道禁令：“不准出门！”，我和弟妹们便犹如囚犯般囹圄于家内。对我这读书狂而言，不上课如坐针毯般煎敖!于是偷偷穿上校服，我悄悄走进风雨里去，一面步步为营。河水逐渐淹盖我的膝部，初生之犊的我却无视于眼前高涨的潮水，隐隐约约看到河水底下的桥板时，便猛力跃了上去，没料到不争气的小桥竟然随着我的体重嗒然陷沉了好几尺。顿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爸爸不让我去上学的用心良苦!情势险急的当儿，奶奶适时出来探个究竟，否则我早已一命呜乎了！
事发后，爸爸赶紧把小桥重修。此后，坚固的小桥不再因湖水的冲击而漂浮不定了！从那天起，不管雨有多大、水有多高、风有多猛，我依然洋洋自得横过小河，踏着雨的音乐节拍，在曲折泥泞的上学途中印下一行远去的足迹!放学时，正值退潮时分，河岸上残留一些不随潮汐漂流的垃圾，却又呈现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活跃——“警察蟹”(似蝎子般的海洋生物)在千疮百孔的泥沼上匍匐爬行，给退潮后的河面增添生气!我眼明手快拈了几只回家去请奶奶为我烹调一道美味的烤蟹肉，齿颊留香至今仍驻我心深处呢！
孩提时代的我，宛如时间的小富婆，听水声淙淙，听群鸟呢喃，多惬意的日子!更有大把光阴任我挥霍在蓊蓊郁郁的红毛榴楗树荫下及稀稀疏疏的酸柑叶缝间，先替“金蜘蛛”庆个乔迁之喜——从昆虫世界搬到空荡荡的火柴盒内，然后觅一处空场子斗了起来，快乐似神仙！饱受“重男轻女”观念荼毒的奶奶潜意识里一直希望我是个男孩，有意无意放纵我，我那柔中带刚的性格是在潜移默化中形成的！
我们住的浮脚屋也酝酿另一个“童年乐园”！闲暇时，我领弟妹们到屋底下清理打扫，便腾出一个伊甸园来。塑胶圈充弹簧，手帕当摇篮，玻璃药瓶作“啤啤”，日历纸为衣棠，玩起“妈萨”来了！二弟收集几粒小椰子，并在中间各挖了一个小洞，便是一套精美别致的茶具；三弟找了三个空牛奶罐排成三角形为炉灶；四弟到厨房拿一叠椰壳充当锅罐碗碟；大妹在河边采摘野花野菜做晚餐；小妹忙着把泥团搓成各式各样的糕饼。清馨、欢愉的音波娲蝎悠扬地在我们的伊甸园回旋，热闹十分；缕缕微笑在奶奶慈祥的脸庞上溢出，绽开朵朵天伦之乐的花儿！
奶奶秉承中国妇女勤俭美德，在屋旁饲养许多家畜。我们的窗外是瘟臭的猪寮，我们的脚底常踩着鸡和鸭的粪便，这给乡居的日子频添几许生趣，使乡居的生活甘美、更富乡野风味，我的童年绮梦更是被点缀得缤纷、璀璨起来！
最兴奋的莫过于母猪生产的季节!乳汁供不应求时，我和弟妹们放了学各拿一支奶瓶七手八脚担负小猪保姆的重任，忙得不亦乐乎！接着又帮奶奶到屋后采集木薯叶给母猪补充养份。目睹一节节绿油油的木薯叶占据窄窄的五脚基，小小的心灵立刻为滚滚而来的美丽浪花雀跃万分!奶奶和妈妈切木薯叶的当儿，我和弟妹们各取了一支筷子，然后挑选出较粗的木薯梗，把筷子对准梗中，猛力一按，一条条白色的木薯蕊便轻易被挤了出来，顷刻间，一场似银的雨箭在我们的天空下着！盈盈笑语随之四彻，空气中空满了快乐！
奶奶采着晨曦的寒流到屋后拾干椰叶，以削成椰梗扫赚取每斤八分的薄利。周末及假期，笨拙的我总爱尾随奶奶到山花含笑的椰园。在窟窿密布的山路上，奶奶有时连续跌了好几跤，弄得衣角、裤上全是露珠、落叶和满水，满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但很快地奶奶又咬紧牙根起来再走，彷佛在启迪我：“这小小的跌跤若是与奶奶那崎岖不平、风雨戴途的人生道路相比较，又算得了什么！”我深刻而切实感觉到我与奶奶的微妙亲情是在那荆棘的蜿蜒小径上，刺耳的蚊呜声中，袭人的晨风里培养出来的！
在缺乏读书风气的小渔村里，我是唯一升上中学的天之骄子。天未破晓，我得摸黑步行在那放眼不见人踪的僻静小径赶校车上学去，奶奶心中便因此多了一层重甸甸的牵挂!不忍看奶奶佝偻的身躯沉没在蒙蒙的晨雾里，更不忍让奶奶在晓风吹透的衣棠中瑟瑟颤抖着，伴我在汪汪的犬吠声中走过，幼小心灵的我竟也懂得伺机悄悄溜走。偶尔蓦然回道，遥远明亮，悠悠荡荡的火把，以急速的节奏向我追来，我心中不禁戚戚。至今，奶奶那把点燃的乾椰叶仍在我记忆里亮着，它给我温暖，照亮我的人生道路！
夕阳慢慢西斜，夜色渐起时，奶奶有时候也让我们沐在微带沁凉的晚风，裹在迷离的暮色里。爱织梦的我恣意让灵魂在夜的透明中酣舞，享受那一种羽化登仙的飘然，眼里望的满是遐思，幻想追风腾云,攀上云梯采撷一串仙果来品尝!我更痴迷地爱上屋前那棵高大的乔木,陶醉于叶片中穿梭的流萤。在庭前阶下，我轻柔柔地把萤火虫交到奶奶手，奶奶小心翼翼装进玻璃罐内。临睡前，奶奶总不忘把它置于床头，让我看它闪闪发光芒，听它默默的催眠曲，在浓浓的爱抚中怡然睡去！如今想来，我所爱的又岂止是那一株诗意的乔木?
晚来风雨滴沥，屋里泛着阴寒时，谛听雨点在涔涔欲泪，凝视着满是雨迹的墙壁，更容易触发奶奶心中那牵牵引引的愁怀。顿时，回忆的长廊掀起冰冻已久的记忆，流离漂迫的故事是奶奶灯前的话题……
在一个晴天霹雳，爷爷病逝了。爷爷留下的仅仅是五个嗷嗷待哺的遗孤。摆在奶奶面前的是背着重重的行囊，承担整个黑夜的寂寞！四无依靠的奶奶，在火焰般烈日的威吓下，乘着两块木板扎成的小舟，踏着汹涌的浪花，汗流气喘地捞蚶；晌午，又得冒着暴戾无情的风雨沿家挨户叫卖；斜阳收收歙时分，奶奶还须拖着一双走倦了的脚去挑椰干、切栳枳。平日省吃俭用，日子也还挨得过去！
动荡的日治时代，举家东躲西藏，亲友的猪寮是奶奶母子六人聊避风雨的地方，尝尽了人情的冷暖。点点滴滴，在极萧飒极冷酷的夜景，听了更觉黯然，予人一种扑鼻的悲酸！
造化弄人，命运的手掌无情地击中要害——奶奶大病一场!一家生计陷入断炊之忧的深渊，奶奶只好强忍骨肉之痛，狠心把三叔卖了！在极度惆怅伤感之际，四叔却又突然夭折了!屡屡刻骨彻心的洗劫，奶奶脸上仍是那一抹不在乎的表情。奶奶非但未从生活的战线上退却，反而愈挫愈勇，自誓不嫁的决心更是屹立不摇！唯一抹不掉的是镜片后双眸透着的舐犊情深淌下的血泣之泪……
可怜的奶奶，命运多舛，她走过的每一段路程、每一处风暴，仿佛是干重万叠的墨色图案构成，其中有战乱、有生离、有死别、有永无穷尽的忧郁……我含着泪反刍这些零星的记忆！
奶奶历尽坎坷，却能坚忍不拔地用双手扭转逆境，战胜了层层叠
叠的骇浪狂风，最终竟然摆脱不了癌细胞的百般纠缠而一蹶不振！
眼看奶奶瘦弱的身躯一天天被病毒蚕食，我仿佛进入黑暗死寂的国度，肠断心折，泪水捶击我的肺腑：“一定要为奶奶寻个名医！”奈何数乱了所有的医务所却终归徒然，医学昌明居然无能切除猖獗盘据于奶奶体内的癌，我茫然，我内在的感觉在悸动，但我心中仍然不死的是无论如何都要一把紧紧地抓住奶奶，千万百计截住这场浩劫！
稍可慰籍的是，一年的病榻折磨并未削弱奶奶的生存意念，奶奶一直用最后的一点力量想挣扎起来。执拗的我开始奢望“神”有起死回生之术而把病笃的奶奶羁留在那既龌龊又窒息的破庙。岂料神明菩萨也无法祛除癌魔，我怀着希望的心又被碾碎了！
夜深风尖，我兀自让泪水洗涤充塞在心中那挥不去的憾恨。泪水是我最犀利的武器，为何我奔腾挹注的眼泪却唤不回奶奶?我才蓦地惊觉我已永远失却一位至亲至爱的奶奶!多少欢笑，多少往事，刹那间都成了历史的浮华……
奶奶出殡当天，适逢大马高级教育文凭考试，我毫不犹豫决定送奶奶最后一程!二十年来，奶奶给予我的何止局限于那些难忘的事物和隽妙无比的图画!最令我感激和感动的是，奶奶毫不保留地给我她最真最深最浓的爱!纵然病痛在折损她的灵智，削减她的意志，瓦解她的生命力，逐步榨干了她的生机，气息微弱的奶奶不忘出示一纸字迹斑驳的“生辰八字”，语重心长地嘱咐我：“算命的说，要廿五岁后出嫁，命运才会好！“这枯涩的声音，一声声摧进我的心坎，清晰萦绕耳际，是我今生今世难以磨灭的!垂死边沿的奶奶尚在为我的未来日夜魄牵，预先为我铺设平坦的大道，我的眼包着泪，我的心淌着血！
履行奶奶的遗嘱，廿八岁那年我嫁作赖家妇，外子与我志同道合，育了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足给奶奶一个放心，这也是我惟一尽到的孝道！
十年了，这十年来，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宛如一片斑斓的梦痕，时时刻刻卷藏我心底……